來源:秦朔朋友圈
曾經有過一個全球化的美好時節。
那時,很多發達經濟體盡量把制造外包,外包盡量發到中國。中國因此成為世界工廠。因為有中國的工廠,發達經濟體得以維持較低通脹,欠發達經濟體得以體驗較好生活。
這樣的故事并未終結,但可能正在走向終結的路上。
因為無論發達還是欠發達經濟體,對供應鏈安全,對供應鏈在岸化、近岸化、友岸化的要求,都在增強。這勢必導致對中國本土供應鏈依賴的降低。
中國供應鏈,下一步在哪里?“授人以魚,不如授人以漁。”出海就是新機遇之一。走出去,幫他們在地建鏈,輸入我們的能力。
中國制造,能力究竟何在?
過去,我基本圍繞品牌企業、制成品企業調研。從它們身上可以清晰看到從成本競爭力到創新競爭力的大遷徙。而在中國制造的能力構成中,有一個重要來源,就是承擔配套的中小微企業。
人們常說,中國制造的一大優勢是配套齊全。其實,不僅齊全,而且靈活,交付還特別快。零部件能力助推中國制造,不僅有成本競爭力、創新競爭力,還有快速響應客戶需求的柔性競爭力。
如同手機對攝像頭的依賴,電動汽車對“大三電”“小三電”的依賴,機器人對高性能軸承的依賴,今天制成品的創新,很大程度上依靠零部件的創新。制成品的質量,是由最底層的零件,一層一層,向上集成、總成,最終達成。制成品越要體現自主創造性,對零部件廠商的要求越高。
每個中國制造的品牌背后,都有一批優秀零部件供應商。像匯川技術、恒力液壓、先導智能、舜宇光學、均勝電子這樣的零部件企業,也是中國制造的驕傲,只不過知名度無法媲美消費者直接接觸的終端品牌。
按照官方口徑,規模以上(指年銷售收入2000萬元以上)的中國制造企業有44.5萬家(截至去年6月)。至于中國一共有多少家制造企業,存在各種口徑,從300多萬家到近千萬家不等。萬得資訊給我的數據是,中國大致有622萬家存續的制造企業。
海智在線是一家總部在上海,聚焦中間品貿易的數字化平臺,連接著70萬家工廠。他們給我的數據是,中國規模以下的中小微工廠,大致有400萬家。本文標題中的400萬家“沉默工廠”,出處在此。
“從我們平臺看,40%的工廠規模不到50人,近90%的工廠不到500人,大部分工廠的年產值在數百萬到數千萬。如果和大企業比,你可以說它們就是一個個的‘小作坊’。如果走進去,可能會看到老舊的機器上油漆斑駁;生產計劃就用記號筆寫在車間墻上掛著的白板上;甚至會發現用破洞的木板隨意圍搭起來的廁所,待客的茶水里則混雜著濃濃的機油味。但它們是中國制造業毛細血管層面的供應鏈小節點,勤勤懇懇維護設備、搞生產,最在意的是生存,是接到訂單,以及在滿足客戶要求后能完整收到貨款。”海智在線創始人、CEO佘瑩對我說。
我感到慚愧。這400萬家工廠,我想不起來去過幾家。
零部件不都在追求標準化、通用性嗎?怎么還需要這么多工廠?
首先,中國的產業太全了,什么都做。比如光是機械工業,規模以上企業就有12萬多家。機械通用零部件,包括緊固件、齒輪與電驅動、鏈傳動、彈簧、粉末冶金、傳動聯結等,至少有七八十萬家工廠。彈簧,規模以上企業大概只有小幾百家,但在市場監管管理部門登記備案的有6萬家以上。
其次,所有零部件中的80%都是非標零部件,即無法在市場上直接買到,要按需定制。只要產品迭代,設計上出現一點變化,形態、性能就會發生改變,就要重新定制。零部件的非標化、定制化屬性,決定了這不是一個贏家通吃的行業,而是極具包容性和長尾效應,而且一層一層分解。
第三,在很大程度上,小工廠、小作坊就是零部件企業的恰當組織方式,越往底層越是如此。其組織特性是規模不經濟。因為規模一大,管理費用和監督成本就會上升,就不再具有成本競爭力。對采購方來說,很多場景下的采購量是很少的,比如研發環節的試樣,“小單快反”模式下的生產。大工廠因為量太少,做了不劃算;還要定制,定制中還要反復磨合修正,大工廠也不愿意。
當我了解了這些情況,我想到了一個詞:深不可測。我用它來表達中國供應鏈的高度細分化、能夠包羅一切細枝末節的能力。
好了,不是有很多國家要阻截中國產品出口嗎?他們可以這樣做,但中國供應鏈這種深度的、非標零部件層面的能力,它們真的不需要?
在回答這個問題前,先簡單了解一下2015年成立的海智在線平臺。其使命是:讓天下沒有難造的產品,用中國產能服務世界制造。
平臺的一邊,是有加工需求的客戶,它們把自己的技術需求以2D、3D圖紙的方式發布在平臺上;另一邊,是有非標零部件加工能力的工廠。
海智在線用了9年時間建成了兩個數據庫,一個是需求側的圖紙數據庫,里面有來自105個國家和地區的28萬買家發布的、用超過150個標簽標注的零部件圖紙;一個是產能側的數據庫,用超過200個標簽對70萬家中國小工廠的設備、產能、經驗等生產要素進行了描述。基于兩個數據庫,海智在線打造了多個AI工具,以及針對兩邊的服務體系(如在菲律賓建立的電話呼叫中心)。
通過這些工具和服務,中國小工廠可以用數字化的方式,與全世界的采購商進行商務洽談和技術討論,打破時空限制,跨越語言障礙(目前有27國語言版本),極大提升了其商務能力。
現在我們來看幾個實例——
一家全球領先的汽車半導體企業,在一款新電子部件研發初期發現,產品中部分精密零部件的設計難以在實際制造中實現,導致產品驗證和優化過程受阻,拖累了整體研發進度。由于現有供應商無法提供有效解決方案,就找到了海智尋求幫助。海智借助圖紙數據庫,對企業的精密零部件進行了深入解構與對比分析,快速找到了解決方案。
一是為企業優化了零部件的結構設計,在確保高精度要求的同時,可以快速通過加工落地;二是為企業找到了更適合量產的機加工工藝方案,加快了最終產品的上線進度;三是匹配到了合適的中國工廠。由于和中國供應鏈的對接,該企業不僅確保了新產品在研發周期內可以實現快速驗證,也解決了后期批量生產的技術問題。
2021年初,一家來自加拿大的品牌商設計出了一款特殊的智能藥盒。他們希望這款藥盒可以通過網絡與手機APP配對,隨后可以在APP上設置用藥時間、種類和提醒,方便人們及時準確用藥。品牌商在進行產品概念設計時,側重于打磨產品外觀和功能創新,無法向工廠提供能實際落地生產的加工圖紙,工廠也無法直接從設計概念上理解企業的制造需求。產品遲遲不能落地。海智為品牌商的產品圖樣設計了可落地制造的工程圖紙,順利完成了符合功能設計和外觀要求的打樣,通過工藝與結構優化選擇了更符合環保要求的加工材料,最終為品牌商找到了性價比最高的供應鏈組合,在短時間內實現了產品交付。加拿大品牌商成功將創意概念快速轉化為了產品,還通過中國供應鏈節約了超過30%的成本。
|智能藥盒
2022年,美國有一所大學專注于仿生假肢研發的研究所,在研發輕型動力外骨骼技術產品時,對關節處零部件提出了極高要求,涉及到技術精度、質量、高品質表面處理、成本、交貨效率等多個條件。由于現有供應商無法完全滿足,研究所自身也缺少開發高質量供應商的資源與經驗,于是找到海智。海智用大量數字標簽,建成了訂單畫像,然后從產能數據庫中,找到了所需的具備五軸加工能力的工廠,并高質高效完成了產品落地生產。
在海智在線,我看了很多像上面這樣的脫敏過的海外訂單,并發現了訂單的一些特點:
1、多部件多工藝。比如客戶要開發新產品,涉及的部件很多,而且包括機械加工、鑄造、塑膠成型、緊固件等多種工藝。中國供應鏈就很適合,因為幾個工廠一組合,就能協同完成。
2、多產品小批量。比如有的訂單是多產品的組合,單個產品則是小批量。中國供應鏈可以一站式解決。
3、創新型產品。比如一些產品具有開創性,起步階段在其本土很難快速找到零部件供應商,中國則“什么都能找到人造”。
4、工藝優化。比如有的產品原來是用3D打印,但無法量產,平臺對客戶圖紙進行優化后更改為機加工工藝,就具備了量產條件,且成本大幅度降低。
全世界到底需不需要中國供應鏈?能不能離得開?結合之前對中企出海的調研,我的結論是:
——美歐市場對中國本土供應鏈的總需求額有所降低,但訂單數量并未減少。
需求額下降,是因為一些歐美零售商、品牌商為減少對中國依賴,寧可多花10%的錢也要從別的地方采購,當然前提是別的地方能造。訂單數量不減甚至反增,說明歐美中小企業還是優選中國供應鏈,同時對創業公司和創新產品來說,中國供應鏈仍是最好的支撐。
——墨西哥、土耳其、越南、“一帶一路”等市場從中國進口中間品的需求在快速增長。
美歐市場自身的生產成本很高,部分中間品還是要進口,現在它們的訂單大量轉移到墨西哥、土耳其、越南等國,但這些地方接單后,不少又轉給中國。且它們的成本上升很快,如墨西哥的勞動力綜合成本已是中國的2倍多。
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,海智在線在菲律賓的電話呼叫中心人員,看到客戶在線發布了需求后,會和客戶電話聯系,告知客戶如何操作,尋找中國小工廠。有的客戶以前采購5個零部件,有的給中國,有的給越南,有的給墨西哥,現在發現中國平臺上生成的價格最低,就決定全放在中國得了。
……
這就是中國的非標零部件能力。它由400萬家“沉默工廠”里的工廠主、廠長、主任、線長、班組長、工程師和工人打造。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,他們默默工作,默默承受,多快好省,不可或缺。
我不僅看到了“中國非標零部件能力的全球化”,還看到,在國內大循環中,這種能力也在扮演重要角色。
一家國家級綜合研究所,要研發一款直徑為兩米、重達一噸的全變徑水下產品容器。由于產品結構復雜,每個零部件都要單獨定制,傳統工藝方法難以應對。
海智對產品進行解構并與圖紙數據庫對比分析后,給出了結構調整方案,確保產品在保持功能性的同時更易于加工;再利用工廠的數據庫資源,快速找到了位于河北滄州,具備大件鑄造、龍門加工、3D掃描尺寸檢測、探傷等專業能力的多家工廠,并通過智能供應鏈系統實現了高效協同制造。全變徑水下產品容器的制造難題順利解決,也為研究所未來開發更復雜產品和進行生產時,提供了經驗與信心。
一所大學的創新中心,成功研發了全球首個力學密閉特種敷料,在骨科創傷治療中,不僅能預防和治療開放性創口的并發癥,還能簡化治療流程并降低術后風險。
由于缺乏產品制造的實際經驗,構想轉化為實際產品時,遇到了產品彈力不足、脫模困難等問題。海智一是為產品選擇了具有更長使用壽命、更高市場認可度的彈簧鋼設計方案;二是為高精度沖壓模具、熱處理工藝控制、表面鍍鎳等多種復雜需求,快速精準地匹配了對應的工廠進行加工;三是針對醫療產品未來的大規模應用需求,提供了成本更優的塑料加工方案。最終,這一創新的醫療發明成功落地,填補了國內外在骨科創傷治療領域的空白。
在聽佘瑩團隊講述時,一個我一開始有些懷疑的問題得到了化解,就是這些看起來遠遠談不上“高大上”的小工廠,真能做出定制化、高品質、創新、往往需要和其他小工廠有更多協同的零部件產品嗎?
答案是在聽的過程中自然浮現的:
1、這是熟能生巧、長期專注、“干中學”的結果;
2、這是“人人想當老板”,產生了知識擴散的結果。從大廠辭職創業的,小廠之間跳槽的,令到新的有經驗的小工廠越來越多,卷價格,卷定制化能力,卷服務,卷出了難以匹敵的競爭力;
3、這是協同便利的結果。比如擅長A工藝的小工廠,很容易在產業帶附近找到擅長B工藝的小工廠,它們是兩家企業,但協同起來就像一家企業的兩道工序。塊狀經濟(簇群經濟)下的短鏈協同,極具競爭優勢。由于互聯網,現在這兩家企業也可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,但依然能夠協作。
說到底,中國小工廠就是有能力,把非標零部件這件事干好。
看這些小工廠的案例,讓你不能不產生一種神奇感:
一個普通話極不標準,自己又當操機工又當送貨員的小老板,用碳纖維新材料做民用消費品。現在,他們開始服務海外摩托賽車的儀表外殼,通過模壓成型的工藝,躍遷到了高附加值的領域;
汽車剎車安全設備的制造鏈中,往往是一層一層下發,從主機廠到一級供應商,到二級供應商,到三級供應商,最后到做汽車里面最薄的小剎車片的小工廠。工廠看起來很簡陋,但真的可以生產出通過嚴格檢驗的剎車片;
一個原來做保溫杯內膽的小工廠,現在做了航空領域的儲水設備內膽;
一個做煤氣灶、打火灶的小工廠,曾經的最大夢想是給方太一類的大公司做打火灶,現在開始服務海外的柴油發動機客戶。
為什么是這些中國小工廠?因為零部件加工,是一種可以從A產品到B產品到C產品,都能借用、轉用、集成使用的能力,再加上中國人極為擅長的“訂單為王”,即客戶的要求再復雜也愿意全力滿足,就能做出一些超越過去一般產品的新產品。為了生存,必須超越自己,必須躍遷!
至于他們傳統的那些優勢,無需多言。僅舉一家深圳的工廠主所言為例——
“我覺得‘戰友’這個詞更適合形容我與客戶的關系。創新行業產品迭代快,經常遇到特別急的需求和現場改造的情況。只要是我咬咬牙也能做的,我都會接。有十幾次,都是下午4、5點客戶給需求,凌晨做完就要發快遞,順豐都不來收貨了,我們就親自拉到站點去寄。有次客戶企業的董事長都給我打電話說,‘哎呀,你不要每一個急件都接,你也考慮下自己不要太辛苦。’”
行文至此,讓我做一下總結:
1、至少到今天,在全世界任何地方,都沒有中國非標零部件供應鏈這樣規模的樸素的工業奇跡。如此完整、深邃,供應鏈大網的每個節點,又有可能在客戶越來越復雜化、個性化的訂單驅動下,再裂變出新的節點。
2、表面看是供應鏈,實質是知識、經驗和奮斗精神的累積。也因定制化,小工廠不可能一成不變,要不斷超越自己。供應鏈慢慢向著創新鏈遷移。
3、數字技術、數字化平臺,為中國小工廠賦能,增強了和需求端的連接,插上了科技的翅膀,能飛出去,“零部件供應鏈出海”方興未艾。
中國供應鏈當然正在遭遇挑戰,老錢越來越難掙了,可是憑借能力,還有掙新錢的機會。
第一種新錢,是整個中國經濟在創新驅動后,越來越多企業、組織有了更多的創新設計,對零部件的材料、工藝、制造實現,有了新的要求;
第二種新錢,是海外新興市場在發展本地供應鏈的時候,由于技術的代差,很需要中國非標零部件能力的支持;
第三種新錢,是海外成熟市場所需要的,復雜的、一站式的、多工藝多產品必須協同完成的訂單。
“下一個中國”,怎樣才能還在中國?從非標零部件視角,就是要在傳統的性價比和速度優勢之外,努力去賺更難的、需要更復合、更復雜服務的錢。這也要求中國小工廠的科技能力、數字化能力有更大提升,從而把世界的工人、世界的工程師、世界的服務生的角色,做得更有技術和know-how的含量。
文章最后,讓我回到標題,幫一幫400萬家中國“沉默工廠”。
為什么?
佘瑩說:“不久前我的一個合伙人去越南,回來告訴我說越南跟7年前完全不一樣。她在越南最小的機加工工廠看到了幾個特色:首先,越南20人以內的小工廠大量是直接服務大公司在當地的大廠;其次,他們有自己的工業母機和裝備作為可選項,他們的小作坊往往也是買德國、日本的進口設備。他們還做5S管理,且有60%以上的工廠有可以講英文的員工。”
這意味著,別人也在進步,而且進步很快。而從自身看,中國小工廠是“沉默的大多數”,面對訂單客戶的談判權力較弱,在價格、賬期、付款方式等方面備受壓制;此外也有綜合成本不斷上升、年輕人不愿進工廠、環境相對簡陋、提升員工素質的方法比較單一等諸多問題。
“我們也經常思考,中國工廠、中國工人的下一個40年,會是怎樣?”佘瑩說。
客觀地看,政府對于中小企業是有感情和認識的。中國構建了“百萬家創新型中小企業-十萬家專精特新中小企業-萬家專精特新‘小巨人’-千家制造業單項冠軍”這樣的梯次,并有相應支持政策。我也發現,中國機械工業早在“十二五”期間對基礎零部件就有規劃和部署,一直沒有中斷。
目前,中國已經累計培育專精特新中小企業超過14萬家,其中專精特新“小巨人”企業1.2萬家、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1557家。
但最底層的,往往是最脆弱的,最容易被忽略的,也是最需要陽光雨露的。
我們的很多政府,眼里都是大品牌,忙著給它們定制各種招商引資的優惠補貼,金融機構也緊跟其后,噓寒問暖,甚至倒貼(即某些大企業的存款利息高于銀行給其的貸款利息)也不在乎,反正可以向中小企業“轉嫁”。不要以為,非標供應鏈的中國小工廠就像巖石一樣牢固。它們也可能是風中的蠟燭。
我自己,去過的品牌企業、標桿工廠很多。我和海智在線、黑湖智造等服務小工廠的平臺相約,要花點時間,走進中國的“沉默工廠”。
有一種似乎是專屬的勤勉、不服輸和服務精神,在它們身上流淌。無論是為了生存還是決定燦爛,無論是束縛與希望交織,苦累與黎明交匯,它們山無遮,海無攔,只要累不死,只要垮不了,就還是在前行。也沒有別的路好走,還是自己熟悉的路,更靠得住。
400萬家中國小工廠,需要我們關注的、溫暖的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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