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游戲研究社
達爾文的演化論之所以經常遭受一些質疑,是因為在部分反對者們看來,一種生物兩次相鄰的進化階段之間,“理應”存在某種過渡物種,但生物考古學者卻鮮能找到類似生物的化石。
而在通訊科技發展史中,就不存在這樣的“漏洞”。在語音通訊技術從有線進化到無線的過程中,尋呼機填補了上述“缺失的一環”,在30年前風靡全國的時候,它也被稱為BP機、CALL機、呼機。
傳呼機的體積,最大不超過一個煙盒。它們通過響鈴和震動,提示主人此刻正在被世界某個角落的人所需要,還能通過屏幕呈現數字符號和文字簡訊。
傳呼機的使用方法大同小異:要聯系某人,先撥打其傳呼機所在的服務臺,然后通過人工服務發出信號,或者在電話機鍵盤上手動輸入對應的呼機號。對方在收到呼叫之后,可以通過顯示屏查找到剛才呼叫自己的電話號碼,然后找座機回撥給對方。
這種宛如“回合制”的聯系方式,正是從固定電話到手機演變階段的主旋律。
但幾乎沒人會將BP機評價為一個“偉大的發明”,正相反,如今的中文互聯網環境中,BP機早已經化作了一個梗,用于表達“抱殘守缺”“誤石為寶”等等語境,就連不少親歷者,也將其當作一個在短暫輝煌后,被迅速掃入歷史垃圾堆的笑話。
然而,互聯網的普及,是21世紀之后的事情,它所記載的這些關于尋呼機的“事實”,乃至我們的記憶,真的沒有一點偏差嗎?
陳永仁:“靠 ,又是些破玩意,警察部這么有錢,能不能換點先進的?”?
黃Sir:“植入體內的要不要?”?
——《無間道》第一次天臺對話
尋呼機的誕生,的確是一個充滿“無間道”色彩的故事,它的概念,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初。
1908年,隨著采用標準化生產工藝的福特T型轎車的下線,底特律迅速成為了美國,乃至世界的汽車制造中心。大量人口的涌入,城市的無序擴張,也催生了犯罪活動的泛濫。
為了有效調配警力,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,底特律警署就通過某個不對公眾開放的中波試驗頻道,向全市分局播發行動指令。
然而,“高科技”對黑惡勢力的降維打擊并未發生。恰恰相反,全市的犯罪活動更加猖獗。很多團伙經常能夠在警察抵達前的一分鐘逃之夭夭,留下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和寫滿挑釁話語的字條。
各中原因并不復雜:由于沒有任何的加密手段,犯罪分子只要對民用收音機稍加改造,就能監聽警方部署的一舉一動。警用電臺,就這樣淪為了各大黑幫團伙共用的臥底。
為此,底特律巡警肯尼斯 考克斯(Kenneth Cox)和電氣專業學生羅伯特 巴茨(Robert L. Batts)一道,打造了世界上首套警用單向通訊系統。位于東郊貝爾島上的發射臺,既可以通過公共頻道下達最新指令,也能通過私人頻道,聯系處于巡邏狀態的特定機動單位。接收機的體積也縮小了很多,可以擺放在警員家的臥室和警車的后座上。
為了避免通訊干擾和泄密,這套系統能夠通過一定長短組合的“beep”聲來表達特定指令。接受者通過定期更換的密碼本,就能知曉命令內容。比方說要通知處于休假狀態的警員立刻返回,局長大人無需一個個撥打電話,只需要發送連續十秒的一組蜂鳴音廣播即可。
然而,這種尋呼機的雛形,并沒有掀起太大風浪。除了無法個人攜帶以外,另一個重要的因素,就是潛在的干擾問題,所以始終沒有得到聯邦通訊委員會的批準,未能在全美范圍內得到推廣。
“把你的辦公室帶上游艇甲板”
——第一臺消費型尋呼機——“貝爾小子”廣告語
整個二戰期間,電氣科技經歷了巨大的發展。1949年,美國無線通訊之父艾爾 格羅斯(Al Gross)為紐約猶太圣母醫院,設計了世界上第一套個人傳呼系統,它由總臺以及分發給醫生的手持機組成。?
在需要給特定人員發送指令時,接線員接通對應頻道,“大哥大”大小的終端機就會自動發出提示音。按住確認按鈕之后,還能收聽一段語音留言。
雖然這套系統的使用場景存在較大的局限性,技術上也沒有脫離“單向廣播”的范疇,但在易用性和人機工學設計上已經獲得了長足的進步,為尋呼機未來走向大眾消費市場,奠定了堅實的基礎。
50年代末期,貝爾和摩托羅拉兩家通訊巨頭,不約而同開始研發第一代民用型尋呼機。1963年1月,前者的“貝爾小子”(Bellboy,寓意酒店門童)尋呼機率先推向市場——它的工作原理,已經跟現代尋呼業務非常接近:每臺終端機都有唯一的地址碼,只有在接收到屬于自己的數字信號時,才會發出提示音。只是由于沒有顯示屏,想獲取呼叫人的信息,被呼叫方依然需要打總臺電話才能獲取。
1964年,摩托羅拉公司推出的Pageboy,在接收信息的可讀性上更進一步。它能夠通過不同的提示音,讓用戶根據貼在機殼背面的圖文說明,知曉具體的呼叫事項,比如是給公司,還是給家里回電話,從而進一步減少了打總臺電話這個“中間環節”的出現。
1975年的Pageboy二代,是一部“雙模”尋呼機,它集成了摩托羅拉引以為傲的對講機技術。用戶不但能夠在電子提示音之后,收聽經過模擬信號傳輸的簡短語音,而且還能按下正面的“PTT”(Press to Talk)按鈕,直接進行語音回復,儼然已經是一臺實現異步通話的“手機”。
在60、70年代,Pageboy不僅成為了傳呼機的象征和代表,摩托羅拉也壟斷了這一業務領域。然而,相關市場的熱度一直不高。這一階段的全球尋呼機用戶總量,從未突破320萬的規模,且用戶局限于醫療、軍警、商業、金融等專業性較強的領域。
即便在歐美發達國家,尋呼機真正意義上的普及,也要等到80年代中后期。
這一時期,新興行業蓬勃發展,全球化步伐開始加速。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,人們急需一種能夠隨時打破物理距離限制的社交手段。
另一方面,大規模集成電路,尤其是液晶技術的出現,使得尋呼機的便攜型和信息的可讀性進一步提高,成為了現代人連接彼此不可或缺的數字伴侶。
雖然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,我們錯過了尋呼機的早期發展,但隨著國門的打開,國人對先進通訊技術的消費需求得到徹底釋放,尋呼機在這片古老土地上并不算長的生命周期中,依然綻放出了無限的光彩。
“摩托再好,也要騾子拉”
——中國80后尋呼機用戶自創的土味廣告語
早在1983年,上海就出現了中國大陸地區第一家尋呼臺,為第五屆全運會服務,其用戶數量僅有50人,均為大會籌辦的核心工作人員。一年后,廣州市郵電局在150MHz頻段開通了我國第一個數字尋呼系統。
正如尋呼機在歐美市場早起的境遇,整個80年代,該項業務在大陸地區一直處于不溫不火的狀態。除了紀律部隊和高級公務員以外,很少人見過它們的樣子。
到了90年代初,“BP”聲卻又幾乎在一夜之間,響遍了大江南北和大街小巷。
隨著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,中國市場經濟進入了蓬勃發展的新時代,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,電訊逐漸成為了民眾日常生活的剛性需求。
當時的中國大地,雖然有線家庭電話和第一代“大哥大”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,但前者需要繳納相當于當地月收入十至二十倍不等的所謂初裝費,且還經常要面臨無限期的排隊;至于后者,天文數字般的售價和入網費,堪稱搶錢的雙向收費政策,以及“感人”的通話質量,都是其更適合扮演生意場上象征主人實力的權杖,以及最后的籌碼。
于是大家一琢磨——“尋呼機+電話亭”,才是當時性價比最高的準即時通訊解決方案。
所以弗洛姆說的沒錯——“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由經濟行為決定”。傳呼機在中國一線城市遠超歐美的銷量和普及率,就是這樣產生的。
當時國內的通訊消費領域,除了摩托羅拉、飛利浦等等積極推廣對華業務的國際巨鱷以外,還有大量的水貨和洋垃圾涌入二級市場,后者進一步壓低了各家主力行貨機型的售價。
1991年,山東浪潮公司推出了尋呼機中文顯示解決方案——“傳呼通信用漢字信息表示及其編碼字符集”,從而首次實現了對國際品牌的逆向技術輸出,并且催生出了一大批大屏漢顯機型,也讓過去普遍售價在千元以上的數字單顯機一夜白菜價。
1993年5月,日后研發“手機中的戰斗機”的波導公司,推出了中國第一臺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中文尋呼機(上圖),憑借極高的性價比,當年的銷售額即突破百萬臺,讓歐美電訊巨頭第一次見證了中國力量,也因此在新品的定價策略上,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到了1998年,全國尋呼機用戶達到6546萬,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。為了爭奪這個龐大的市場,國際大牌們在產品形象和情感訴求的本土化方面,可謂是費盡心思。
以電視廣告為例,相對歐美同類型產品的功能性訴求,當時在國內電視銀幕上播放的尋呼機廣告,均不約而同地突出時尚、高端的氣質,輔以更能觸動國人的愛情、事業、家庭等等生活化情景,從而將尋呼機從一種單純的通訊工具,塑造成一種流行化的符號。
這些成功的營銷,甚至一度改變了國人日常的打扮。當時無論男女,均習慣性的將衣角系到褲子里面,好露出別在腰帶上的“火鳳凰”和“大漢顯”。
就連小學生,也流行下圖這種形似BP機的電子表,有事沒事就學著大人的樣子,從褲腰帶上摘下來瞅兩眼。
再看服務端,在整個90年代電信業務高度壟斷的背景下,尋呼業卻成為了一方世外桃源。地方國資,乃至民營企業都能自由進入這一領域。寬松的行業準入政策,以及用戶量的指數級增長,使得各家尋呼臺如同雨后春筍般出現。
為了爭奪用戶,在資費和服務質量上也陷入了長期內卷:由于中國電話用戶沒有使用Voice Mail的習慣,再加上93年之后漢顯機的普及,幾乎每條留言信息,都需要經過人工輸入,才能準確傳送給接收方。一個中型規模的尋呼臺,常常需要近兩千名接線員,才能以倒班方式勉強運轉。
另一方面,由于工作體面、專業性強、收入高,再加上甜美聲線所賦予的無限幻想度……尋呼小姐在當時的職業魅力,簡直同空姐不相上下。
除了通信業務以外,尋呼行業本身創造出的社會價值,同樣值得肯定。諸如《尋呼小姐讓輕生者重燃生活希望》《xx尋呼臺幫助失戀青年找回愛情》等充滿人文關懷的新聞,在當年也不時見諸報端。
在模擬網手機,尤其是2G手機出現后,為了生存,尋呼臺又增加了免費新聞、天氣信息推送,甚至開辦了實時股票信息業務。這些舉措,也進一步延長了尋呼機的生命。
一般認為,手機是BP機的終結者。但在對尋呼機有著特殊情結的中國大陸市場,后者的生命力遠遠比想象中要頑強。
1999年,僅剛剛成立不到五年的中國聯通一家,依然擁有高達4500萬的尋呼用戶,市場占比超過60%。由于當時移動網絡基礎設施建設的落后,能夠顯示文字信息的尋呼機,作為不能發短信的模擬網“大哥大”的補充,同后者依然并存了相當長的時間。
直到2002年元旦,中國大陸地區中止電信模擬信號,深耕大中華區長達十年的摩托羅拉隨即宣布停止銷售尋呼機,此后中國的尋呼用戶才出現斷崖式下跌。同年年底,國內呼機只剩2500萬用戶。
2007年3月,中國聯通宣布除了少數偏遠地區以外,全面終止尋呼業務。至此,一段輝煌的歷史,和一個劃時代的發明,終于落下了帷幕。
然而,作為一種告別市場的歷史科技產品,它的故事依然沒有結束。
“我已經把它(尋呼機)升級了,僅限緊急情況使用.”
?——驚奇隊長
如今的移動互聯網新生代,更多是從影視作品,來認知這一歷史發明。
不好意思放錯圖了——
比如在杰拉德?巴特勒主演的“陷落三部曲”中,尋呼機是國家權力中樞數次遭遇“斬首”,指揮、通訊系統崩潰之后傳遞關鍵信息的唯一依靠。
這一設定,絕非好萊塢編劇們的杜撰。
尋呼機使用的窄帶高頻點狀信號,具有穿透力強,傳播距離長的優勢。僅1kw的發射功率,足以覆蓋半徑40公里的范圍。且由于相關民用設備早已清網,因而具備天然的保密優勢。
都說藝術高于生活,源于生活,即便在移動互聯網跨入5G時代的今天,尋呼機依然在現實世界的某些特種行業和專業領域,綻放著頑強的生命力。
就像尋呼機在上世紀50年代剛剛誕生時的“主場”——在北美地區的醫院,如今的它們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信息工具。尤其是在急診搶救這一應用場景之下,它們的作用更是無可替代。
遇到緊急情況,上級只需要通過內部臺對某位,或者特定群體的醫護人員發送呼叫,然后掛斷電話就能投身和死神的賽跑中去,不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占線、重撥和指令重復上。
就技術而言,尋呼機結構簡單,一節五號/七號電池就能維持半個月左右的待機時間。總臺發射的大功率單向信號,又不容易被醫院內各種復雜的電子設備所干擾,還能輕易突破輻射屏蔽墻,做到信號傳遞的不留死角。
尤其是在國內目前的醫患關系之下,大夫低頭查看尋呼機上的重要信息,再有想象力的醫鬧分子,也不會因此投訴有人上班玩手機……
尋呼機完全不依賴WIFI、蜂窩數據基站等等覆蓋范圍嚴重受限的信號源,完全獨立工作的特性,同智能手機進行了嚴格的物理分割。
相對電話鈴聲、短信、社交軟件信息推送提示音等等因為過于頻繁,而容易造成延誤的人機交互方式,尋呼機專機專用,隨時處于待命狀態。
“字越少,事越大”的本質屬性,又使得接收者能夠將其放在最高優先級,從而時刻保持對指令的完全響應狀態。在災害應對、鐵路維護、核電維護等等事關人民群眾生命財產,乃至國家安全的重要領域,尋呼機永遠都是應急響應的定海神針。?
所以在朋友聚會席間,當你聽到久違的連續“BP”聲音,看到臉色突然大變的某人,從腰間摘下這件久違的“電子文物”,深情凝重的閱讀,然后轉身離去,深藏功與名……不要懷疑,他一定肩負著英雄般的使命,奔向危機的最前沿!
“要不咱們四個就囤BB機,囤五年,絕壁發財!”
?——《乘風破浪》臺詞
在中文互聯網語境中,尋呼機與其說是一個梗,不如說是一個笑料。?
這件曾經售價高昂,功能單一的電子產品,從青年人趨之若鶩的時尚生活入場卷,到歷史塵埃中的碎片,在中華大地上只用了不到十年時間。?
即便是屬于尋呼機的這段黃金時期的親歷者,如今重拾這段記憶,多多少少產生一些不堪回首的羞恥感。畢竟如今的自己,再也不會把剛買的通訊設備,作為賦予自己某種光環的工具。甚至懷疑起當初的自己,為什么會要用數倍于月收入的錢,去買這樣一件使用方式宛如“脫褲子放屁”的囧物,也因此成為了無數圍繞其的互聯網笑話的主角。
然而,沒有一件科技發明,可以肯定自己一定能夠擺脫類似的命運軌跡。
尋呼機的存在,成為了通信傳播從有線到無線方式,從模擬到數字時代過渡的關鍵齒輪。
它的到來,讓國人第一次認識到到無線通信的美好,在培養使用習慣的時候,也對美好的未來生活展開了無盡暢想。
也正因為如此,圍繞尋呼機的那些參雜著虛榮與窘迫的酸甜苦辣記憶,才彌足珍貴。